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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致來說,您對數位民主的願景是什麼?您覺得應該具備哪些元素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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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位民主,是運用數位空間的一種民主型式,讓人們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,而得以讓自己的意見被聽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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廣播和電視中,讓我們可以對數百萬人開講;然而,透過網際網路,我們可以聆聽到數百萬人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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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重要的是,數百萬人也能彼此傾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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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那樣的新型社會、數位社會,重點是透明還是參與?你對其有何展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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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重點是傾聽和互信。政府應該信任民眾,而非要求民眾的信任。數位科技,是為了擴展面對面交流場景的互信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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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互信,在此之前,只存在於比較小規模的場域,只有少數人能參與。運用數位科技,我們能擴增影響力,讓數百萬人共創互信,這就是我的願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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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羅斯和中国的獨裁者,正在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利用網路、人工智慧,以及大數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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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對臺灣數位民主的展望,與中国的使用方式相比,如何區隔這其間的差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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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們提到「透明」,意思是讓國家面對民眾時,保持高度透明、展現誠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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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中国,有時則是靠系統設計,讓人民對於國家極度地透明化,展示出某種難以言諭的「和谐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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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種方式差異很大。全世界各地都看到民粹主義、獨裁者的興起。您認為要如何修復自由民主體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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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粹的主要問題,其實並非因為它的普及,而是因為它把某些人排除在民主的對話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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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粹假如能擴充民眾的範圍──把 18 歲以下的年輕人、未來的世代、甚至河流山脈和大自然,都包容在民主進程裡──那麼我全力支持。問題是,民粹時而會激起憤怒,進而越演越烈,衍生為集體的同仇敵愾。當一個人處於氣憤的狀態下,就很難心平氣和地聆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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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發現,可以將民粹式的憤慨運用幽默的方式,轉變成能包容更多人的討論,因為趣味本來就有共享的元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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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默若能運用得當,以開自己玩笑取代嘲諷他人,就能夠讓民主更加涵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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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由民主制,是否不足以為民眾代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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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社群媒體和 #主題標籤 出現後,人與人之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親近,也不再需要靠一位人民代表作為聯繫彼此的媒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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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趣的是,儘管政府跟人民的距離並未改變,感覺上卻較從前遙遠許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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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如果我們不在規模上擴大彼此傾聽的能力,那麼四年一次、三年一次的投票,確實讓人感到非常不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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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如您給自己的定位,您會說臺灣社會已經準備好迎接您所謂「持守的安那其」思想嗎?還是您在工作崗位上履行職責時,有遭遇到阻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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並沒有遭遇任何阻力;我自己就是抵抗勢力( The Resistance )。我每次對著鏡子,就看到抵抗勢力。(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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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謂的抵抗勢力,意思並不是要改變他人、改變體制等等;而是在於創造出空間,讓新的價值能從我們各自不同的立場上湧現。在臺灣,我不會說有人反對這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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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在為政府資料設定的透明度上,有了多大的進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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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臺灣,無關個人隱私的政府資料,都採取一收集就發佈的策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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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多國家都有一個概念,就是在採購資訊系統時,絕不可以歧視殘疾人士。舉例來說,如果政府採購的網站讓盲人無法使用,那就算歧視,供應商有可能被取消資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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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臺灣,我們會說,如果你進行採購,卻只供人類使用,機器無法讀取,那你就是歧視機器人——當然我們字面上不那樣表達,但意思就是網站都必須運用 API,讓機器可以讀寫。這方面我們非常先進,採用 OpenAPI 作為國家標準已經有兩年的時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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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對這樣的創新,為什麼臺灣社會準備得特別充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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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臺灣社會已習慣將寬頻使用視為人權之一。無論在哪裡,大家都預期能夠連上遍佈各地的 4G 網路,甚至在高鐵的隧道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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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那樣,我們覺得數位是對民主體制的補充,而不是將部分無法使用寬頻的人排除在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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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來看看與中国的爭端。中国以武力威脅,要求所謂「分离的台湾省」「回归祖国」。您如何看待臺灣的未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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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中国目前也正致力於數位治理,但往往是基於監控式國家主義,包括「社会信用体系」等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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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實際上是跟我們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,因此雙方並不在同樣的軌道上競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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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然中国朝相反方向發展,分離是當然的趨勢。不需要任何人為的介入,就已在分離的過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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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分离省份」不是您的用詞,對吧?當他們說「分离省份」時,您有其他的形容方式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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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的民國政府,已經在去年取消了「省」這個用詞,不再設置省政府主席;既沒有福建省主席,也沒有臺灣省主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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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於中国仍設有所謂的「台湾省」,我們敬表理解,只是我們再也不那麼形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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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如何詮釋中国以武力恫臺的目標?你認為結局會是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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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局是什麼?這您可能要去問問中国官員,或是我們負責外交的首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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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,關於中国目前從事的網路作業──那是我比較熟悉的領域──是企圖建立網路空間的另類規範,使網路不再是提供自由表達的空間,倒更像是臣服於網路空間下層的司法主權管轄,並利用「国家防火墙」等系統,進行全面掌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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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長一段時間以來,這種類似內部網路的管理體系只在中国實行。我認為目前的中国,正試著塑造該體系成為替代規範,與歐盟及太平洋區域的規範體系作出區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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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也可能成為中国人民適合民主體制的實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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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麼?(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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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意思是這邊有臺灣,另一邊有中国,而臺灣相對於中国是活生生的實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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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的確是很完善的實例,來證明現代智人(homo sapiens)適合實行數位民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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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為數位政委,您如何處理中国的不實資訊,和網路上的宣傳活動等?能不能給我一些關於他們作法上的例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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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,不實資訊的操縱者,最終是想在民主的進程裡種下分歧,好讓人們不再信任彼此。如果有所謂的結局,那就是結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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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的目的並不是想造成某人當選或某人被罷免。相反地,它是想讓人在看了不實資訊後,自覺不再是政體的一部份,因而主動從政體的公共討論中脫離。為制衡該現象,解決之道並不在於有人下台,或是授權部長刪修新聞工作者的報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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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臺灣,新聞工作者的話語權總是高於部長。因此我們必須與新聞界合作,讓臺灣每個能夠使用寬頻的人,都知道新聞工作所代表的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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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是事實查核、來源查驗、平衡報導、從多方擷取敘述的藝術、取得多方說法來形成報導視角的觀念;這些都可能是每個公民渴望獲取的素養。為此,從今年開始,我們已經將媒體素養納入小學教育裡,就從一年級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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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如何評價社群媒體在這方面的作用,例如不實資訊宣傳、冒充新聞等等?它使得問題更加惡化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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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群媒體確實是強大的擴音器。如果你從憤怒的想法起始,社群媒體當然可以提供場域,讓怒氣迅速匯集成憤慨,無論這個想法的真實程度如何。但另一方面,如果你是以趣味和歡樂起頭,社交媒體也自有一套傳播貓照片的管道。它同時協助雙方玩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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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因如此,我們可以設計出能夠鼓勵更多共識的社群媒體。假如社群媒體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設計,就有益於社會。而如果是以另一種方式設計,就對社會有害。要成為反社會媒體或是親社會媒體,都是取決於設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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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年長者相比,臺灣的年輕一代對中国內地感覺較為疏遠。這對臺灣的未來意味著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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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台灣島嶼的未來,據說玉山因為受到兩大板塊擠壓,每年上升兩公分;我認為,這象徵著我們不斷向上、仰望星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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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南島語系到新住民,我認為臺灣作為許多血脈、各種文化的搖籃,是很完善的實驗場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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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跨文化的相互影響中,創造出新興文化,那正是臺灣向上提昇的未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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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當玄妙的說法。就現實層面來看,臺灣年輕人比起長輩來說,跟中国內地越顯脫離,那是否會進一步加劇衝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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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是說他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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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不像長輩那樣跟中国內地緊密相連,畢竟他們成長於一個不同的世界,像是數位世界等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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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臺灣,不同的世代對所謂「內地」有不同的聯想。像我的祖母,會把「內地」跟日本作聯想。而我父母那一代,當然會把「內地」理解成中國大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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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於我這一代跟更年輕的世代,或許會把「內地」跟南投作聯想,那是臺灣本島唯一不靠海的區域。總之這是個可以泛政治化使用的地理措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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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文化的精采之處就在於,多樣的文化層能夠共存、同意互相共處。我想再強調一次:這樣的世代團結,正是臺灣文化的精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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實際上,你在瑞士也看得到相同的現象,那裡的人們同意以民主進程作為他們的國家認同,而非特定的語言、文化、聯盟或喜好,像是支持的足球隊等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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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學生的抗議活動,肯定讓您想起 2014 年在臺灣的情況。對此您作何判斷?您預期中国內地、中国政府會有什麼反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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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很有意思的是,這兩次運動過後,在地方層級的選舉都有風向的轉變,顯示出運動如何強化了人民的觀念:只要充份參與代議民主制,就能夠有所作為。兩者都是以群體的行動,來獲取主動權、脫離無助的光景。我認為那是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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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和臺灣之間的不同在於,臺灣人民選出新任市長、議員之後,市長及議會對於預算幾乎握有完全的控制權,不受中央閣員影響。這就使得內閣感受到壓力,他們必須邀請中介者、公民科技工作者——來自佔領方的人——成為指導者。我在當時也因此成為內閣的見習顧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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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在香港,新當選的區議員對預算、政策等事務的實際控制權,相對於臺灣來說,就弱了一些。正因如此,我認為對中央政府所造成的壓力,不論是對香港政府層級、或是對中国政府層級,都不如太陽花運動佔領後那樣強大。這方面還有待努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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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為香港年輕的一代感到驕傲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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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何地方的年輕世代,若能懂得運用網際網路,協助人們克服無助感,我都替他們感到驕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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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的無助感,我指的是因為擔心鄰居反對、覺得自己是附近唯一關心社會議題的人,就無法採取行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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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們漸漸地學到,只要進入網路空間,你就可以遇到成千上萬跟你感受雷同的人,讓原本各自孤立的彼此形成一股力量,運用 #主題標籤 進入群體行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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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無法詢問中国政府,這裡沒有相關人士。假使中国以武力介入香港,就您的看法,那對臺灣是什麼樣的信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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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那將是所謂「一国两制」被打破的信號。目前在我看來,中国仍嘗試在此論述上維持平衡,那是他們對香港的承諾,而港人卻也醒悟到新的現實是那正遭受到侵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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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如中国以武力介入,則顯示對此模式有了非常快速的改變,而不再是緩慢而漸進的滲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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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對未來是否都太過悲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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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所有人的想法,但我嘗試大範圍地傾聽大家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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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臺灣,我們發現,當人們聯想到未來時,僅管對未知存在著恐懼,卻也有著對未知懷抱的許多好奇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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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為若非親自付諸行動、將未來帶進世界,那就難以理解未來。一旦你參與未來的創造,就不會感到恐懼,因為你很清楚將要臨到的事。假如沒有能動性,只有習得的無助感,那很自然會對未來感到恐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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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常感謝您,唐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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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謝您。